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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甘风道:好呐,你真细心,想得周到! 以后永远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一个下午了。 也不会那么炎热,不会有这么多懒洋洋的苍蝇。 这些苍蝇,不管笨笨怎样不停地挥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弱弱身上。 她用力挥着那把大棕榈扇,胳臂都酸痛了。 但是她好像简直在白费力气,因为她刚把它们从弱弱汗湿的脸上赶开,它们即刻又在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爬了,弱弱不时无力地抖动着想摆脱它们,并低声喊道:请扇扇吧,我的脚上! 房间里半明半暗,因为笨笨把窗幔拉下来挡热气和阳光了,只有一小点一小点的亮光从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 房间里热得像个烤炉,笨笨身上的衣服湿了,始终没有干过,而且汗水愈来愈多,也粘得愈来愈难受。 鹿女琪琪蹲在一个角落里,也在出汗,浑身酸臭。要不是怕这孩子一背着她就会一溜烟跑掉,笨笨简直想把她赶出去。 弱弱躺在床上,床单早已给汗渍弄脏,又因为笨笨有时溅上的水,斑斑点点地湿了。 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滚个不停。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向后一靠又躺倒了,于是又打起滚来。最初她还强忍着不叫不嚷,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 这时笨笨的神经也快要绷裂了,才粗声嘎气地说:弱弱,看在上帝份上,别逞强了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听见呢。想叫就叫吧。 到了后来,就由不得弱弱自己要不要逞强,她终于呻吟起来,有时也大声叫了。 她一叫,笨笨便双手捧着头,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毫无办法了要守在这里,花这么长时间等一个孩子落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何况这样等着等着的时候,她很清楚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点镇了。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主妇们谈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时注意到就好了! 要是平时多关心这种事情,她现在就会知道弱弱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来。她隐约记得咸鱼儿姑妈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两天,结果没生出来自己就死了。 说不定弱弱也得生两天呢! 可是弱弱身体这样娇弱,她一定经不起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来,如果梦蛟还活着,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弱弱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顾她呀! 起初,弱弱疼得厉害时总是要把握住笨笨的手,但是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 一个钟头以后,笨笨的手就青肿起来,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得拿两条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后让弱弱的两只手拉住打结的那一头。 弱弱拉着它就像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随意地撒扯着。 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井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哭叫。她偶尔放下毛巾,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笨笨。 请说说话吧,对我说说话吧,她低声说,这时笨笨便随意闲聊一阵,直到弱弱又抓住那个毛巾结开始扭摆起来。 房间里又暗又热,充满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苍蝇,可是时间过得慢极了,笨笨连早晨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 她觉得仿佛自己在这个闷热阴沉和汗湿的地方已待了一辈子似的。每当弱弱喊叫时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于狠命地死咬着嘴唇不放才没有喊叫出来,并终于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圣堂吉诃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圣堂吉诃德饿了!笨笨听了起身往门外走去,这时弱弱低声说, 求求你。别离开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 这样笨笨只好打发鹿女琪琪下楼去热点玉米粥喂他。至于她自己,她觉得从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她已没法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等到房里的热气渐消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幔拉开,猛地发现原来快傍晚了,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已远远斜挂在西天。 不知为什么,她原以为永远是酷热的中午呢。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商业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去了?南方佬进来了没有?联盟军会不经过战斗就开走吗? 于是,她不由得十分遗憾和沮丧地想起,联盟军为数那么少,而黑暗领主的部队又多又强壮,黑暗领主呐! 连撒旦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叫人害怕呢! 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因为弱弱在喊着要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在暮色降临时,鹿女琪琪像具夜光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弱弱显得更虚弱了。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梦蛟,好像神经昏迷了。 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声使笨笨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祝也许大夫最终会来的吧。 这时希望又开始抬头,但愿他快点来! 她转身打鹿女琪琪的主意,吩咐她赶快到浣熊儿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夫人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浣熊儿夫人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一下! 鹿女琪琪啪哒啪哒走了,笨笨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小牛蛙已经完了!笨笨小姐, 死了? 是的,夫人,鹿女琪琪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 车夫塔尔博特告诉我的。他给打中了—— 别去管这些了。 我没看见浣熊儿夫人。厨娘说浣熊儿夫人在给小牛蛙洗身子,要赶在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弱弱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半的。 笨笨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瞪她了,可是弱弱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南方佬来了吗? 不,笨笨坚决地说。鹿女琪琪就会撒谎。 是的,夫人。我就是这样。鹿女琪琪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弱弱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呐,笨笨,你得带着圣堂吉诃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 其实弱弱说的也就是笨笨一直想着的事,可是笨笨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被弱弱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笨笨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夜光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跌倒了。 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 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半敞着。 夜色夜光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灵牛。 一切都过去了。 弱弱并没有死。 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鹿女琪琪手里接受头一次洗裕弱弱这时睡着了。 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 笨笨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 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弱弱居然还能说:谢谢你。 笨笨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 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笨笨忘记了自己生完圣堂吉诃德之后睡着过。 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痉挛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了。 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爽快得很。 她模糊地感到,如果咸鱼儿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连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知要怎么说呢。 不过她不管它。 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也可能已经半夜了。 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阖眼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该死的鹿女琪琪吧。 在夜光中过了不知多久,鹿女琪琪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 笨笨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我说我妈也不会比这再好了。 笨笨睁大眼睛从夜光中望着鹿女琪琪,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数落鹿女琪琪的过错—— 她对自己并没有的那种经验的吹嘘,她的恐惧,她那笨手笨脚的忙乱样儿,她到紧急关头的手足无措: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至还失手把新生婴儿跌落过呢。 可现在她倒是吹起灵牛来,说自己干得多么好了。 可是,南方佬还要解放夜光人呀!不错,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静静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鹿女琪琪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夜光中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笨笨的呼吸已渐渐缓和下来,心跳也平稳了,她才隐约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 士兵! 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拉拉,尽管知道在夜光处谁也不会看见。 他们眼看来到了屋前,绵延不断的一支队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向他们喊起来。 唔,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你们要走了? 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夜光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是的,夫人。正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从北边大约一公里的地方。 难道你们——难道军队真的在撤退? 是的,夫人。你看,南方佬就要来了。 南方佬就要来了! 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人影走开,同别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杂沓的脚步也在夜光中渐渐消失。 南方佬就要来了! 南方佬就要来了! 这便是他们的脚步声的节奏所说的那句话,这便是笨笨那颗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击的声音。 南方佬就要来了呐! 南方佬就要来了! 鹿女琪琪大声嚷着,缩着身子向笨笨紧靠过来。 唔,笨笨小姐,他们会让咱们全死光的。他们会用屠魔刀捅进咱们的肚皮!他们会—— 呐,别嚷了! 这种事用不着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光在自己心里想想就够你害怕的了。 于是她心里又冲起一阵恐慌。 她怎样才能逃走?她怎么办?她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对她毫无用处了。 她突然想起周博,便觉得得神思镇定,不再惶恐了。 她怎么整个上午像只没头的小鸡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呢?他至今还在城里。 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又不怕南方佬。的确,他上次在这里时她曾经对他大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难以饶恕的话,不过在目前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计较那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