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 眼睛?
他不想听,九趾却兴致勃勃地非要说给他听——在依然操纵着那些不死的骷髅疯狂地攻击着他的时候,至少听起来充满怀念地说起他的母亲。 埃德简直要发疯。 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瓦拉并没有在九趾惹下麻烦之后将他送出维萨城,在她看来,那时的少年或许应该受点教训,她真正帮助的也不是九趾,而是他的几个姐姐。在他们的父母都因意外而去世之后,在瓦拉的安排下,那几个并没有什么一技之长,脾气也有着继承自父亲的暴躁的女孩儿,才能找到一份足以维生的工作,将那时还幼小的弟妹们养大。 她们并不是不记恩的人。在从雇主那里得知瓦拉的善意之后,也并不曾将此视为侮辱或高高在上的恩赐,她们一直告诉全家唯一的男孩儿,告诉他长大之后要报答那位好心的夫人。 但瓦拉没有什么需要他们报答的。 当埃德长大,开始跟一群男孩儿一起疯跑在维萨城的街头,九趾——那时横蛮暴戾,却也单纯到笨拙的拉弗蒂,觉得他找到了回报瓦拉的办法。 他会好好保护她唯一的儿子。 “可是,”九趾遗憾地叹气,“你好像并不需要我的保护。那时候我是真的挺想成为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可你好像也并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埃德沉默不语。那时他的确做错了事……他也从未真正向他曾经的朋友道歉。 “对不起。”他说。 九趾怔了怔,又笑起来。 “你应该知道,”他说,“这句话,现在已经毫无意义。” “是的。”埃德承认,“可该说的话,总还是得说出来。” 往事所带来的一点复杂的情绪,像一层薄薄的雾,风一吹就再不见踪迹。他们平静地互望,清楚地知道,隔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是少年时那点嫌隙。 “你真觉得,”埃德问道,“如果能回到过去,就能改变些什么吗?” 九趾摇头:“我只是觉得,这能力还挺有趣……但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少年时他心中或许仍有一丝善念,有一些生而为人的准则,可他学会去勒索别人,并不是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甚至,那时他家中也并不是就艰难到活不下去——他是真的觉得这种“赚钱”的方式,更轻松简单,也时常能让他感到愉悦。 “那时能揍得人涕泪横流甚至尿裤子,我都觉得挺开心的。”九趾看了看自己的手,“而现在,就算一整座城市血流成河,看着所有人跪在我脚下,感觉……都没什么可高兴的。” “……如果能解开你的诅咒呢?”埃德忍不住问道。 九趾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变深了。 “我说的,”他回答,“就是在我中了这个‘诅咒’之前啊。” 埃德闭上嘴。他就不该生出那一点点希望。 九趾拍拍手,向后退开了一点。 “不管怎样,”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埃德疑惑地皱眉——这回应是不是晚了一点? “知道吗?”九趾戳戳自己的胸口,“即使是在我中了诅咒之后,我的心里也似乎一直扎着一根刺,很小的一根,不去想它,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可它又总是在那里,扎得我难受。那根刺的名字,叫做‘埃德·辛格尔’。而今天,我好像终于把它拔出来了。” “所以,”他微笑,“你也终于可以去死了。” 埃德的手指只微微一顿,便面不改色地继续施法。 他依然不能理解九趾这种奇怪的思考方式。但这完全不合逻辑的结论还真是……不怎么意外。 . 当九趾退回龙骨号,甚至从甲板上消失,不再懒懒地靠在船头“欣赏”这一场混乱的战斗,埃德所感受到的攻击,却越来越猛烈。 那条船能灵活地避开他卷起的骤风,从船上探出的黑色触手还能甩得很远,让它更像某种从海底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那触手非骨非肉,也不像是植物,坚韧无比,虽然没有带着倒刺之类锋利的东西,重重抽下来的时候,几击就能轰掉埃德一层防御。 即使他能割断那些触手,它们也很快就会长回船上;如果他多费点力气把它们轰成碎片,魔船很快又能长出一条新的触手。 他有点弄不明白这条船运行的方式。难道,至少以这条船为基础,九趾真的已经拥有“无中生有”的力量? 可没有任何力量是没有止境的。如果九趾是用自己的意志,用他的灵魂来控制这一切,他也一样会感到疲惫。 小骷髅们越来越灵活,从海水中窜上来的时候快得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但埃德试着飘得更高一点,高出它们的攻击范围之外,它们在短暂的迟疑之后……长出了翅膀。 一个接一个地,它们飞了起来。 埃德又默默地在心底骂了句脏话——他简直怀疑九趾在拿他练手,说不定在快要弄死他的时候还会再钻出来,假惺惺地感谢他如此尽力地陪练,让他的控制和创造之力在短暂的时间里得到了快速而有效的提升。 这一场战斗与逃出地狱时的那一场很不一样。那时他所面对的敌人比现在更多,可他的攻击也更加有效,当看着敌人倒地不起,心中微弱的希望之光总能再亮上一点。可现在,他的处境似乎没有那么危险,他的敌人也没有那么可怕……可它们打不死啊! 那种憋屈又郁闷的感觉几乎要在胸口爆开,甚至比绝望还要令人难受。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尤其是在冰龙久久没有出现的时候。 它应该不至于打不过那巨大的骷髅……可如果它要面对的敌人不止那具骷髅呢? 他们不应该分开的——他们原本也没打算分开。可那时脱离船体的骷髅已经离船太远,他没办法同时把它们拉回岸边,也没办法把冰龙一起拉回来。 ……是九趾故意分开了他们。 此时才想到这一点,只是让埃德更加焦躁,对于一个需要集中精神的施法者而言,这很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后背已经挨了一根倒卷回来的触手重重的一击。 那并不致命。即使防御失效,他也已经强化过自己的身体,这简单的法术曾经在地狱里保住他的小命。可当他身体一震,向前栽倒,娜娜也猝不及防地从他怀里栽了出去。 ……他就该把它拴在身上才对! 可小家伙不喜欢那样的束缚。 他伸手抓住它,深深地觉得,是真的该让它好好地学习如何飞翔了。 手还没能缩回来,他又挨了另一记。 这一击抽在他胸口,让他身不由己地倒飞出去,一路撞飞了不止一个小骷髅,被它们热情万分地伸出的手划出满身伤痕,最后还被两个骷髅同时紧紧地拥抱在怀中。 它们在他动手之前就被扯开。 不再被遮蔽的视线中,一块迎风招展的黑布逆着风向埃德飞了过来。 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之前,不祥的预感就像根冰线般从头顶直扎到脚跟。 他本能地想要避开,或者干脆把他轰开。但在他快速为自己重新加好防御的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一张苍白的面孔从那块黑布中钻了出来,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埃德!”他大声呼唤。 埃德浑身一抖,甩手就是一个火球。 那是霍安·肖。 身形已经拉高,却依然有着一张少年般稚嫩面孔的霍安轻松地避开了这一击,看起来更像是他被火球带起的风吹到了一边……就像他真的只有一块布那么轻。 少年惊讶又悲伤地看着他,右眼中泪光盈盈,似乎不能相信他居然会这样对他。 埃德稍稍移开视线,只想再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击,且照着头轰——虽然少年左眼上带着眼罩,他却似乎能看见那眼罩下微微闪出的光。 但小骷髅们又已经不屈不挠地扑了上来。 即使察觉到霍安在帮他解决那些小恶魔,他也半点没有放松警惕……但霍安的攻击比他要有效得多。 他口中的咒语他从未听过,依稀像是变化过的恶魔语。他指尖缠绕的丝线有形又似无形,但每当他拉断一条线,就有一个小骷髅失去控制,断了线的木偶般沉沉地坠落海中。 他切断了小骷髅与九趾之间的联系。 而埃德依然只是谨慎地离他更远一点。 他宁可自己撞进一堆骷髅里也不想跟这家伙待在一块儿。 但霍安像那些小骷髅一样热情地追着他飞……比那些小骷髅更热情。而从魔船中伸出的触手,射出的箭矢,甚至整条船,如今却都追在了霍安身后。 埃德嘴角抽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霍安狼狈地躲避着几条触手的拍击时为他轰开了两根。 他没有心软。他只是……想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不,他不能有这样的念头。他这是在给自己挖坑! 尽管内心有个小人儿在对着自己放声尖叫,埃德却也没办法在霍安为他吸引了大半的攻击的时候再攻击他。 他只能避开。 “埃德!” 他听见霍安的声音远远飘过来。 “埃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我不会再伤害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呀!” 不不不,绝对不看! 他直接冲向了龙骨号。 趁着这个机会,如果他能对这条船造成足够的伤害,甚至把九趾跟整条船“切开”,就能结束这场让他越来越心浮气躁的战斗。 伊斯到底为什么还没来啊! 大概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大半的触手开始往回卷。但这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埃德看清整个甲板。 那看上去与普通船只的甲板并没有太大不同。一样有船舵——但是没人掌舵它也能灵活地改变方向;有绑在甲板上的各种木箱,但与之前的骷髅相比,它们现在大概才是真正的“装饰”;有固定在船边的弩车,黑色长矛无需水手操纵也能自己找到角度,准确地朝他射过来…… 以及,有通向船舱的入口……一个没有关闭的入口。 埃德转了个圈儿,考虑着冲进去的可能。然后,蓝色幽火从其中喷涌而出。 埃德惊到差点控制不住他的泡泡——为什么这里也能喷出火来?!这也太不合理了吧!! 但九趾显然不想跟他讲逻辑或常理。 急速后退的同时,埃德用一阵风把扑面而来的蓝焰卷到了更远的海上,让它自己慢慢熄灭。他扛过了自桅杆劈过来、闪电般的光弧,避开了向内收缩的花瓣般几十根触手,却没能避过突然像只破破烂烂的巨手般兜头兜脑向他卷过来的黑帆。 ……他才不要变成卷饼里的肉! 他顶着沉沉落下来,将他压向甲板的破帆布,在连换了几种法术也没能把它掀开或撕裂之后,正准备使用最后一种,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将整片黑帆,连他一起撞了出去。 明亮的月光重新回到视线之中,黑色魔船在视野里迅速拉远,埃德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弧线,心里已经飙出了一连串的怒骂。 尤其在他看见霍安带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触手朝着他飞过来的时候。 他大概觉得他救了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又满是欣喜的、期待夸奖的小狗般笑容。可埃德原本完全可以用一个瞬移毫发无伤地逃脱,而不是现在这样疼得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砸成了碎片! 如果不是想看看那条船还能给他什么样的“惊喜”,他一开始就能用瞬移逃开……所以说,人还不能太贪心。 他真心怀疑霍安是故意的。但他的视线从少年脸上飞快地晃过去一次……又忍不住飞快晃过去第二次。 他希望他是看错了,但月光把一切照得如此分明——霍安那只原本被藏在眼罩下的眼睛,并没有闪出如镜般的光泽。 那只眼睛的眼皮,被缝住了。 粗陋的针脚清晰可见,未曾愈合的伤口凝着暗红的血痂。 ……他总算明白那句“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