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黑
“远哥,听说那家父子的事情,加起来赔了三十多万呢!当时,我还担心,不能做下去,不知不觉,做了三个多月了!” 夜深,这是一个工地,一栋楼上,一堆钢筋水泥旁,两个少年,拿着钉锤,在拔钉子。 “晚上做事,小心点,这刚拆下来的模板,到处是钉子,你踩到好几次了,你脚底,全是钉子印!”志远答非所问,叮嘱道。 “远哥,你说,为什么会赔那么多呢?”林大林不解。 “哪是赔的!”志远苦笑起来,放下钉锤,坐在一旁,点燃一支烟,“这年头,有时候,人命很贱,还不如人家的一条狗,哪能赔这么多!” “那为什么呢?”刘大林问道, “那是罚的!”志远深吸一口烟,“用童工,还死人了,罚了二十多万,就赔了死者家属几万块钱!人命,不值钱的!” “难怪,有段时间林青哥不让我们上班!”刘大林恍然大悟,随后激动起来,“嘿嘿,我们做了三个多月了,有一千多块钱了,过几天,也发大忙费了,我得去买一个手机!” “你买手机,我们那边,也没信号,除了显摆一下,没什么用!”志远摇头。 “显摆一下也好啊!嘿嘿!”刘大林憧憬道。 志远抽着烟,望着茫茫夜空,默然。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这栋楼,已经升至八层。 说起来,除了初来的那天,他还没去过松花江一趟,更别说遥远的长白山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悲伤,也消散了很多, 他想家了。 他想那个温润如玉的女人,她,还好吗? 情不自禁,志远抬起手来,在那块华贵的手表上,轻轻一吻。 “是时候,该回去了!”志远低声喃喃。 他当时悲愤,离家出走,现在想来,实在幼稚。 来这里,只为远。 但,这里,不是他的梦想。 他只为逃避而来。 然而,这段时间,他经历太多了。 一来,就挖死人。 这里,隔三差五,打群架,闹得人心惶惶。 工地上,又出了几宗事故。 他现在,懂了。 他明白了父亲常说的那句话:敬畏生命。 这里,既然不是梦想的地方,那,唯有离开。 他不能在此浪费时间,浪费美好年华。 还得回去。 书,还得读。 这是奶奶的遗愿,他必须完成。 到时候,他也可以选择自己的专业,做自己喜欢的事。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没有一技之长,很难立足。 一如他们这帮木工兄弟。 做木工,是一门技术,但,支模,这是粗糙活,做一段时间,就自然会,这算不得真正的木工。 这不算一技之长。 他还记得,有一天,林青拿着一份图纸给他看,问他是否看懂,他只能摇头。 他才知道,专业的重要性。 就如他练拳。 然而,这个世界变了,拳头,是打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最重要的,还是用知识武装头脑。 无论如何,先回去,把学业完成,以后的事,再做决定。 那时候,他才有畅想理想的资本。 一根烟熄灭,天光乍亮。 遥远的天际,开始泛白起来,一轮红日,渐渐升起。 “哇!远哥,日出了!”刘大林兴奋地大叫起来。 “这里经常夜班,天天有得看,有什么好稀奇的!”志远抬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快六点钟了。 “不是,快下班了嘛!”刘大林笑着说道。 “走!回去!”志远站起身来。 “啊?”刘大林一愣,“到六点了?” “嗯!”志远迈开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工地,路上,买了几根油条,边吃边走,回到长江南路。 “回来喽!”刚到宿舍门口,刘大林大喊起来。 门开了,志远二人却僵在原地。 宿舍里,一群人,包括林青在内,每个人垂头丧气,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发生什么事了?”志远皱眉,问道。 若是以往,他们白班的话,这个时候,大家应该洗漱好,准备出发了。 此时此刻,看他们的模样,甚至,衣服都没换,这哪里是要去上班的样子? 就算不上班,他们此时应该呼呼大睡,何至于个个都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林嘉那个王八蛋,跑了!”林青咬牙切齿,一拳定在木板上,“这帮兄弟的工钱,没了!” “什么?”刘大林大惊,“青哥,怎么回事啊!” “这是给你们的!”林青拿出四张钱,两张一百,两张十五,分别递给志远二人,“大老板的人来过,每人给我们一百五,叫我们卷铺盖走人!” “说清楚,怎么回事!”志远把一百五十块钱攥在手中,沉声问道。 “我们乙方工地,是一个江苏老板承包下来做的,而林嘉,把支模的活,又从江苏老板手中接过来……”林青有气无力地说道,“最近几个月,事故太多了,赔了不少钱,这两人,昨晚就跑路了,今天天不亮,大老板的人就来了,来了一帮人,耀武扬威的,要我们今天中午之前,马上搬走,要不然……” “我们做了三个多月,就一百五十块钱?” 志远大怒,把钱砸在木板上。 “兄弟们都是我带来的,我对不起大家,可我们能怎么办!”林青哭了,“这一百五,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可我们和大老板没有合同雇用关系,想要工钱,只能找到林嘉,人家给一百五,已经仁至义尽了!” “更何况……”林青看了志远一眼,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志远追问道。 “听说……大老板是……”林青的声音低了下来,“是吉林一霸,他是……黑、社、会!” “远哥,怎么办!”刘大林惊慌失措,问道。 “林嘉的手机还打得通吗?”志远问道。 “打不通!”林青摇头。 “他和你是一寨人?”志远再次问道。 “对啊!”刘大林眼睛亮了起来,“青哥,我们可以去他家!” “可是……”林青苦笑,“现在连回去的车费都没有,怎么去,再说,等我们到家了,他老婆儿子已经跑了!” “你老家哪里的?”志远思索片刻,问道。 “黔东南,雷山,离西江苗寨不远!”林青说道。 “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志远说道。 “怎么了?”林青不解,还是把手机拿出来。 迟疑片刻,志远打开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喂?谁!”电话那头,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张扬而霸道。 “是我,小远!”志远走到另一边,声音低沉而沙哑。 “混账东西,你死到哪里去了?”电话那头,勃然大怒,“一中的老师,都来家好几次了,说你考了高分,全市第一,老子本来高兴的,可一想到你这混账东西竟然离家出走了,一走就是几个月……” “老头子,我在吉林!”志远的心,一起伏不定,还是那熟悉的声音,没有变,这声音里虽然怒气冲天,但无不透露出关切与担忧。 一瞬间,他心里的怨气,全然消了。 始终是亲父子。 其实,从他初到吉林,看到那对父子被埋在深井里,他对父亲的怨气,已经消了大半。 无论如何,他们还在,而那对父子,已经走了。 只是,他一直没有勇气,给父亲打个电话。 “老头子,我找你有事……” …… 志远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林青,随后,走到自己的床铺旁,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沓钱,走回林青面前。 “这里,有两千块,我也只有这么多了,你们七个人,节约点,应该够路费到贵阳了!”志远把钱,塞在林青手中,“林嘉家里,会有人先去,老婆儿子一个都跑不了,你们先回家,他老婆儿子在家,他必回,等着就是了!” “兄弟,你这是……”林青不知所措,“我……” “你看,你们东西都收拾好了!” 志远轻笑,“赶紧去买票,趁早,在这里耽搁一天,就得费一天的钱!” “你呢?远哥!”刘大林问道。 “我?”志远把上衣脱掉,“洗澡,回家!不过我不跟你们同路了,我去长白山一趟,也拍几张照片,回去给一个人看,要是她知道我干工地,不知道会不会失望!” “兄弟!谢了!”林青抓着志远的手臂,感激道。 “没事儿,我刚才打的那个电话,是我老头子的,回去之后,找他,把钱要回来,我的钱,你们还他就是!”志远说道,“以后,交人,留个心眼,很多时候,在钱面前,那点交情,不堪一击,会被撕得支离破碎,更何况,你身后,有一帮兄弟跟你讨饭吃!” “我知道了!”林青重重点头,把钱攥在手中,很紧,很紧。 “好了,你们走吧,我洗澡了!”志远摆摆手,往卫生间走去。 “早报,兄弟,你的早报!”正在这时,门外外,有吆喝声传来。 “谢了!”志远转身,把报纸接过来,随意翻弄一番。 却在下一刻,他的眼睛,盯着一条短新闻,目光急剧收缩。 “顾长风,是不是我们工地的大老板?”志远悠悠问道。 “是啊!”林青接过话来,“怎么了?” “你们谁干的?”志远把报纸砸在地上,“到底谁干的,不知死活!” 林青把报纸捡起来,瞬间,脸色突变。 “不是我们啊……”林青脸色惨白起来,“我们也是刚刚得知林嘉跑路,我们怎么会把这事去登报?顾长风,我们哪里惹得起啊!” “说人家拖欠你们工资,恐吓威胁你们……报纸上,有还我们这栋楼的照片……” 志远脸色铁青,“昨晚林嘉才跑路,顾长风的人刚走,报纸就出来了,有人在整顾长风……” “不好,快走!”志远突然大喝。 “走?”正在这时,一道冷哼传来,“哼!不识抬举,你们一个都别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