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听不见
“一个条件。” “答应我,从此你便不会再受到半点关于我的困扰。” 男人说罢这话,目光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他眸中的光芒闪烁,决然坚毅。 女子的心头一跳,说不清到底为何,在男人的目光下他的心底泛起了些许不安,对于斩尘之法即将大成的魏锦绣来说,这样的感受很是少见,她皱了皱眉头,嘴里不动声色的问道:“什么条件。” “十多年前,嗯……或许是二十年前,总之挺久挺久之前。” 男人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收敛了起来,他眯着眼睛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仰头饮下。 然后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眸中噙着笑意,笑意中又带着恍惚。 就像此刻酒肆外的飞雪,晃晃悠悠,飘飘洒洒,落向黑暗,也落向男人眸中不知名的远方。 “在渭水河畔,你跟我说嫁给我可以。” “但咱们家得安在宁霄城,因为你那弟弟是个怂包,你怕你不在身边,江柔那只母老虎会欺负你弟弟,所以你得住在宁霄城给他撑腰。” “本来我是想攒些钱在宁霄城买处宅院,最好就挨着魏守那家伙身旁。但宁霄城的地价涨得太快,比我存钱的速度快出太多,幸好我从曹老头那里顺了点钱,加上我攒下的钱,差不多在衡珞街买了一处小宅。不大,也挨不着魏守那家伙,但他毕竟已经死了,我想这也就无关紧要了。”说着男人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折好的信纸,递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翻开一眼,却是一份地契。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问道:“所以,你的条件是?” “成亲。”男人言道,他的神情肃然,语气认真,几乎将一本正经四个字眼演练到了极致。 但女人却无法对此感同身受,她的脸色恢复平静,果决的摇了摇头:“不行。” “我答应过你,这是我的承诺。”男人的回答却更加的坚决。 “我已经记不得这些了,所以……”女子又言道。 但这一次,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男人打断:“但我记得。” 也不知是男人的执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女人听到这里忽的一愣,语气软化了些许:“我跟你记忆中的她早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你的执着毫无意义。”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这对我没有意义呢?”男人分毫不让,盯着女人的双眸低语问道。 “身为斩尘宫的弟子,我就算现在答应了你,你也应该知道,真到了那时,你会面对些什么样的麻烦。”女子说着,神情似乎有些松动。 男人却在那时展颜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女子见他如此,每周再次皱起,补充道:“我不会出手帮你。” “知道,知道。”男人却笑着起身,一副完成了一件日思夜想大事一般,他的双手张开,面色潮红,颇为兴奋的再言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这是我的师侄,虽然还未入门,但已经被曹老头默许了。”一切准备妥当,虽然这样的妥当中处处露着诡异,露着急促,但终归在初七的操办下,这场从宾客到当事人都称得上稀里糊涂的婚事终是开始了。 初七引着魏锦绣来到了众人面前,一一敬酒,一一介绍着来宾,起先众人还有些不适,但当初七来到龙绣面前说出这番话时,龙绣的脸色顿时变得潮红,她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看一旁的曹吞云,却见老人正静默饮酒,这样的作态在少女心中显然已是默认。她并不知晓归元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更不明白斩尘宫是什么样的所在,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这场突兀的婚事,突兀的背后又隐藏着些什么。 她只是难以避免的在那时被这忽然到来的美梦成真所惊喜,脸上荡开笑意,赶忙起身对着初七与身旁同样一脸不明白少女为何忽然开怀的女子举起酒杯。 “祝师叔与师娘举案齐眉,百年好合。”龙绣说着,便一口将杯中酒仰头饮下。可她毕竟不胜酒力,这一大口清酒下肚,脸色愈发潮红,身子亦有些摇摇晃晃,好在一旁的刘青焰将之扶住,这才免去一场窘迫的栽倒在地。 但她这般模样终究免不了引来诸人哄笑,就连魏锦绣也红唇轻抿,这亲事上古怪的气氛也因此消减了不少。 初七笑呵呵便要引着魏锦绣走向下一人时,魏锦绣却停下了脚步。 “这么说来也算是后辈,归元宫的规矩,见了后辈做长辈的多少得有所表示,我斩尘神宫虽然不同于归元宫的其余几座神宫,但我斩尘之法还未大成,无垢之身亦未铸成,入乡随俗,这些凡尘之礼还是要有的。”魏锦绣眯着眼睛笑道,说着她的一只手伸出,指尖上亮起一道耀眼的红光,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剑鸣,一缕跳动着的红色光点猛然在她的指尖浮现。 她将此物朝前轻轻一递,送到龙绣的跟前:“我对剑道还算有些研习,虽然比不得天罡山,但多少凝聚出了些剑意。我斩尘神宫素来讲究摒弃外物,除了斩尘剑便再无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斩尘剑是神宫至宝,我不敢相赠,便于一缕剑意与你,或许对你之后的修行能有所帮助。” 这话出口,龙绣本就绯红的脸色愈发的潮红,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似乎不知当何以自处,有些纠结的看向一旁的曹吞云。 老人在魏锦绣祭出这缕剑意的刹那便是眉头一挑,而感受到龙绣的目光后,他幽幽言道:“长辈赐不敢辞,谢过师娘吧。” 龙绣得到应允自然是眉开眼笑,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那枚剑意,将之纳入体内,而后又赶忙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水,激动的朝着二人敬去:“谢谢师叔师娘。” 她说着再次将酒水一饮而尽,而这一次,酒劲上头,龙大小姐终究站不住了自己的身子,在那时一歪,一屁股坐回了长凳上,这番作态顿时又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哄笑。而大抵是这后辈敬辞,长辈赠礼的场面太过温馨,房间中那股莫名的寒意与不安再次散去了几分,几乎就要被那忽然涌出的喜气所包裹。 最高兴的当然是初七,这个平日里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始终透着一股吊儿郎当味道的男人,此刻眉开眼笑。他拉着身旁的女子,在宾客间一一穿梭,热络介绍着彼此,魏锦绣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身为新婚妻子的身份,她的脸上虽然难见明媚的笑容,但对于后生晚辈大都愿意有所表示。她予了钱浅姐弟同样两份剑意,赠给了徐余年一份剑道功法,给了孙大仁一套炼体秘术,出手阔绰,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虽不至于到绝世珍宝的地步,但也算得上有价无市。 很快,便轮到了魏来。 “这是阿来,你还记得吗?”初七问道。 魏锦绣摇了摇头,目光困惑。 魏来打量着对方,同样沉默不语,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以及这个名叫魏锦绣的女人魏来都感到了千万分的困惑与古怪,而这份困惑与古怪,在缓慢的沉淀之后,终是化作了不安,他觉得他有必要问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否则他难以心安。 这样想着魏来便要发问,可他的嘴方才张开,眼角的余光却忽的瞥见初七的另一只手正牵着魏锦绣的手——是那种用尽全力的方式。 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紧到他的手臂都有些颤抖,紧好像松懈半分便会失去某些东西一般。 魏来的心头也在瞥见此景之后,翻涌起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难以做到对旁人的任何事情都感同身受,但唯独此刻的初七,却让魏来有些理解。 那是不愿放开的手,是最浓烈炙热的不舍,是最小心翼翼的珍惜。就像自从六年来一直萦绕着魏来梦境的那场大水,若是失而复得,魏来想,他抓着他们的双手应当比此时此刻的初七更加的用力。 魏来终于缄默了下来,他把所有的不安与担忧在那一刻尽数放了下来,他觉得无论是怎样的结果,至少此时此刻的初七是幸福的。 “那就重新认识一次吧,阿来,我干儿子,厉害着呢。”初七将魏来这短时间内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数收于眼底,他朝着魏来递去了一道感激的目光,而后便笑呵呵的言道。 “干爹,干娘。祝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魏来端杯敬酒。 初七开怀长笑,在那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魏锦绣眉头微挑,也淡淡的饮下一杯清酒,而后目光古怪的上下打量起了魏来。 “我们应该见过。”她这般说道。 魏来的心头一跳,想起了女子身上那只与青虎生得颇为相似的火雀,一旁的初七也脸色微变,眸中有光芒亮起。 “是斩尘未尽的残余因果,你不用放在心上。”魏锦绣接下来的话,却让初七某种方才亮起的光芒于那一刹那又归于寂灭,“过了今日那点你我之间残余的,你我都无法知晓的因果便会斩灭,所以你也就勿需挂怀了。” 这样的话近乎无情,而同样也让魏来意识到了些,他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而女子却又于那时伸出了手,她的指尖上火焰跳动,一只火雀猛地在火焰间升腾。 “这只火雀是我斩尘之前修炼出来的灵纹,它有其特异之处,我勿需与你言明。你既是他的干儿子,与我或许还曾有旧,我便于你一道火雀灵炎,你好生参详,日后或有所得。”女子说着,那火雀一声轻快的鸣叫,一缕跳动的火焰便从它的双翼下遁出,缓缓飘到了魏来的面前。 魏来的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接下此物,但在犹豫了数息的光景之后,他看了一旁的初七一眼,终于还是阴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将此物纳入了自己体内。 初七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又是一番杯光交错之后,那位最后赶来的老人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台前。 众人安静了下来,初七深吸一口气,牵着魏锦绣的手,缓缓走了上去。 老人看着二人,双眼眯起,笑意盎然。 他伸出双手将两人牵着手握在一起,忽的一笑,嘴里言道:“此情此景,当有曲奏。” 这话出口,看着初七二人的众人面面相觑,可这时一旁一直静默不语的曹吞云忽的伸出了手,捻起桌面上的筷子,轻轻敲打起桌上盛着酒水的酒杯。 铛。 铛。 铛。 清脆的声响荡开,在曹吞云有意的掌控下,那轻响汇作了一道带着韵律曲子,说不出名字,却好出奇的好听。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随后一首悠扬曲词,被曹吞云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嗓音缓缓唱起,那是北境固有的歌谣,是男人终于娶到自己心仪姑娘后的欣喜,众人大抵都会唱一些,都于那时跟着曹吞云轻声哼了起来。 来历神秘的老者听闻这歌声,看了魏锦绣一眼,轻声问道:“这红尘美景,美不胜收,老夫看了千年还未看得够,还是女娃子有魄力,只是不知有朝一日你窥得的大道,会比此刻红烛摇曳、玉郎再侧的美景更好吗?” 魏锦绣一愣,随即轻声应道:“若有此幸,小女子定转告前辈。” 老人又是一笑,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半点纠缠,他握着二人的双手缓缓超前一步,而后脸上的笑意收敛目光变得肃穆了起来。 “佳偶天成拜玉堂,龙凤齐鸣煞鸳鸯,天罡山初七、归元宫魏锦绣,今日成婚,天地君亲、万物众灵,可有不允者?” 老人这般问道,台下的众人连连摇头,正要催促二人赶快行礼。 轰! 这时一道巨大的雷鸣之音蓦然划过苍穹,狂风再起,门楣摇晃,比起方才老人到来时天地异象还要大出数倍不止。 房间内的烛火摇曳,几近熄灭,酒水散落,杯盏倾倒,甚至整个房门都在那时摇曳了起来,似乎是要被这狂风连根拔起一般。 “仙凡相配,有违天道!”冥冥间一道如雷霆一般的巨响从四面八方响起,重重落下。 那声音一落,屋中的烛火猛然熄灭,狂风灌入,众人几乎难以立直自己的身躯。 “是吗?”可那老人却轻声反问道。 随后他的一只脚轻轻的跺地,熄灭的烛火再次亮起,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房门猛然合上,屋外的风雨在那一瞬间被隔绝在外。 老人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苍老却慈祥,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言道:“可惜。” “我听不见。”